一陣子不見H,約了間小酒館敘舊,是我先到了,便坐在半露天的沙發區等她,
雖近黃昏,天色卻還亮,我倚在法式熟鐵的欄杆旁向外望去,
一向和煦的南方陽光還賴在樹梢,不知不覺竟已經是暖和的春天了。
她匆匆地趕來,熱情如昔地大聲嚷嚷、連聲對不起。
在我對面的沙發放下包包,扣在包包上的鑰匙圈便叮咚作響,
水鑽鑲成的心型墜飾,密密麻麻,在春日夕陽下閃爍。
高挑的服務生送來酒單,她歪著頭看了一陣子,十來種酒名的發音拗口,
說想喝白酒要我挑一種,上次男朋友帶她去加州酒莊玩時有喝到,
她呵呵笑說,那時她一個人一喝就是一瓶,醉得唏哩嘩啦。
有時也真羨慕她,還保著有十七八歲的可愛。
我也不太懂酒,喚來服務生請她推薦,金髮的女服務生笑容可掬,送來兩杯Napa產的白酒。
入口帶點氣泡與微酸,嚥下後卻泛點清甜,好喝。
我們兩個拎著酒杯交換近況,暮色漸晚,服務生換上火光搖曳的蠟燭,
我對她敘述著最近籌辦婚禮的瑣事,又是婚攝又是旅館的,抱怨最近花費不少,
H呷了一口酒說,不錯了,起碼妳嫁給個老外,沒有婆媳問題也不用住婆家。
我笑著打趣她,比我小兩歲又還沒結婚,哪來那麼多婆家的煩惱?
「怎麼會沒有,簡直如影隨形好不好?!」她說。
原來她交往幾年的男友家裡環境不錯,對方的爸媽當年為了心疼在國外唸書的兒子,
大力鼓吹她也到美國念書,美其名「增長見聞」,實為「公子陪讀」。
伯父伯母不僅慷慨地付了H來美國的機票錢,她人在美國的吃穿住用,一切包辦,
於是男友也很豪氣地帶她從西岸玩到東岸,一下去洛杉磯血拚、一下去紐約看秀。
她沒有自己的銀行戶頭,但卻真的要甚麼有甚麼,男友爸爸源源不絕地匯錢過來,
花的是男友家裡的錢,雖然很爽,但總有點不踏實,她想婉拒男友爸媽的好意,
他們卻說,人到了美國就放寬心好好玩,「要甚麼就叫男朋友買給妳!」
憑良心說男友對H也是好的,供吃供住,就是有點大男人主義,
她是初次出國長住,剛到這裡時,男朋友跟她說,在這裡一切開銷都不用她煩惱,
所以在家裡吃飯一定得是她去煮菜,開車時也得幫他遞咖啡,
喜歡買甚麼都可以,就是裙子不能太短,因為「那樣外國人會亂看」,
就連出去吃飯「要盡量吃中國菜,美國食物都是油炸的不好。」
H卻私下抱怨,那是因為男生自己的英文也不太好,不懂得點菜。
而且讓她有點不太開心的是,他三不五時提醒她「妳看妳有多幸福,我甚麼都幫妳準備好了。」
不知怎麼了,這句話聽起來禁錮比甜蜜多。
她剛來時因為英文還不太流利,
單純的台灣女孩鼓起勇氣初次到異國念書,鴨子聽雷的時候自然很多,
她也會跟我說,她擔心自己太差跟不上進度,那時天天想著要回台灣。
常常她已經滿腦子單字,面對著金髮碧眼的面孔卻常一時情急湊不成完整句子,
我想起自己剛來美國時,公寓馬桶不通,我對著水電工比手畫腳、急得都快哭了。
我安慰她說,其實她已經很不錯,可比我當時好太多了,
記得那時候是盛夏,她望著暑熱的星空跟我說,
「我男友都跟我說我英文太差,別人都聽不懂我講甚麼,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。」
側面的臉很俏麗,有些不甘,卻也有些擔憂。
那畢竟是她愛了好多年的人啊,還是希望能夠讓他驕傲。
看得我有點心疼。
幾個月過去,她漸漸地適應環境,
跟同學可以嘻嘻哈哈地開玩笑,在外面也懂得用簡單的句子應對,
生活雖然很有挑戰,卻充實了許多。
正當一切都開始有趣了起來,
這時男友卻跟她說,要回台灣了。
他的爸媽已經三催四催,要要兒子回去工作、
要等著他們回去就可以準備辦喜酒,簡直煩不勝煩。
但是伯父伯母形同未來的公婆,有種無形的壓力。
她嘗試著說她想再唸一陣子,可不可以晚點回去?
男生開始不高興,他也有他面對家裡的壓力,
要回去就一起回去,為什麼要自己留下?
兩人一言不合,在前幾天大吵一架,H極力爭取,她說她想把英文學好,
男生一時口快,說了一句「妳自己一個人在這裡會活不下去!」
「他真的很過分!」H對我說,氣鼓鼓的臉,一口把酒喝乾。
「那後來呢?」我問她。
後來阿,兩人一夜冷戰沒有說話,
隔天早上起來,男生嘴裡雖沒道歉,心卻軟了下來,
默默地把她帶到了mall,讓她血拚買東西,以示賠罪。
「妳不會就真的買了吧?!」換我激動起來,酒都差點打翻。
「沒有啊,我就都買他的東西,自己的衣服都沒買。」她說,很理直氣壯。
那有甚麼用?親愛的,
我端著酒杯,突然覺得空空的胃有點難受,
這個男人雖然愛妳,但卻只懂得用信用卡寵妳,
這個男人雖然對妳真心,卻只懂得用自己的標準衡量妳。
在他心中,妳是他的女人,妳可以賢慧,卻不能比他聰明。
因為,他是妳的一切,所以妳不能被允許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。
難道妳情願一輩子他身後的小小女子嗎?
如果哪天,當妳為他奉獻一切、生兒育女後,
他突然轉身跟妳說,他找到一位更溫柔、更聽話、花了錢就能買到笑容的女人呢?
妳又該何去何從?
金錢就是這麼一回事,在適當時候可以顯得很有用處,
我想,如果我在十六歲時遇到這種類型的男人,
他帶我遊歷各地、送上高貴精巧的3C產品,
我會覺得他懂得好多,可以教我一切我不懂的,可以領我看更大的世界。
但是十幾年後的現在,如果我再遇到這樣的人,
我可能會被窒息在這樣的感情關係裡。
看著H的臉,我頓時不知道該多說些甚麼,
勸離也好、勸和也罷,
感情這回事局外人永遠說不上有份量的話,
得局內人自己吃一塹長一智,
多說,反而惹人嫌。
但我多麼希望我可以開誠布公地告訴她,
這真不是兩人相處的長久之計,
因為理想的伴侶,會互相給予平等的尊重,
因為成熟的男人,不會因為女人的聰明而感到威脅,
因為互信的感情,需要的是長久溝通,而不是一時敷衍。
因為,女孩真心想要的愛,不是刷卡可以買得來的。
留言列表